第六十二章 营中遇险
作者:谢杜宁      更新:2020-09-28 19:38      字数:6009
  “我只整日呆在你的营帐中么?是不是该为军中将士做点什么……”秋夕咽下最后一口饼子,“诸如……我可以去火头营做点帮衬?”

  皇帝的药很有效,她休养了几日 , 虽然昨日有些伤口再度裂开 , 然今早起身她已不觉全身疼得那么厉害了。

  可是在军中,她能做的事很少。

  方询看着她 , 沉吟半晌 , 点头:“若你想,可以为军中的军医打打下手 , 火头营的活还是重了些 , 不要去 , 得照顾着你身上的伤。”

  总呆在这方寸之地,以秋夕的性子,怕是闲不住。

  秋夕抬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  早膳后 , 方询领着秋夕到了军中的药营外,对着一位出来迎接的年长的老军医嘱托了点事情 , 才离开。

  秋夕撩开药营的帷帐 , 跟着老军医进去,看见营帐中景象的那一刻 , 双目瞪大。

  满目疮痍,遍地躺着缺胳膊少腿的士兵,叫人感到窒息的呻吟之声在帐内萦绕 , 将帐内每一个人的心都缠绕揪紧。

  “刚来都不适应 , 你可以先去账外转转 , 缓一缓再进来。”那老军医看了她一眼。

  老中医约莫花甲之年,发须花白 , 稀疏的一小撮发在头上被一根木簪固定,jīng神却是矍铄 , 动作也利落。

  秋夕即刻摇头,上前跟在老军医身边,为他递器具 , 为伤残的士兵擦洗面颊 , 涂抹伤药 , 缠绕绷带。

  直到中午 , 老军医也不曾停下手中的活,他不停,秋夕更不敢停 , 越发手脚麻利地配合着他。

  快要黄昏时 , 将最后一个重伤的士兵清理了伤口 , 上药绑好绷带之后,老军医才放下手中的东西 , 回头对着秋夕露出一个笑脸:“跟着我出去罢。”

  “是。”秋夕顺从地点头。

  “方总管让我照顾照顾你,他说你身子不好,看来,你没有他说得那般虚弱。”走出营帐后,他们向着帐外的那一条小溪边走去,老军医蹲在小溪边,清洗自己满是血迹的双手,慢悠悠开口。

  秋夕扬起嘴角,伸手撩拨清澈透亮的溪水 , 看着手上的血渍被溪流逐渐带走,化成一缕一缕极细的血丝 , 在溪水中消失:“与那一地的伤患相比 , 我身上的这点小伤,何足挂齿。”

  “真乃我北燕的好女子。”老军医站起身体 , 负手在后 , 往回走。

  好女子?

  他发现了。

  秋夕脑中一白,老军医学医多年 , 自然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 , 或许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性别,那么皇帝呢?

  皇帝的眼力绝不会比老军医差 , 若哪一日皇帝无意间见到了她,定能认出她的。

  思及此,秋夕感到有些恐慌,她连忙跟上去。

  “不知大夫可有方法让我这身伪装真实些?”秋夕跟在那老军医身边低语。

  老军医看着秋夕 , 眉目深深,语出惊人:“姑娘的这张脸 , 看着也不是原配。”

  秋夕的心“噔”得一声:“此话、此话怎讲?”

  他竟连这都看得出么?

  “换脸之术罢了 , 我在南疆时也曾修习,为姑娘换脸之人手法绝顶得好 , 然还是在细节处出了稍许纰漏。”老军医呢喃着,“姑娘的左眼尾处本该有颗痣,他剔除时手法出了稍许偏差 , 因这痣长得深了 , 无法完全剔除。”

  秋夕震惊着。

  “眼尾之痣 , 泪痣,一世情伤 , 今生今世,姑娘是来为前辈子的虐缘还债的 , 你会为他哭泣,为他心伤,为他活 , 为他疯 , 为他狂。”老军医打量着秋夕 , 半晌笑了一下 , 缓缓开口,“他是皇上吧?”

  秋夕看着他,感到心中狂跳,仿若自己的所有一切都在不知情的时候被人全部窥见:“阁下,究竟是何人?”

  老军医微微又是一笑:“我只是一苦行郎中 , 行医四十多载 , 走南闯北 , 曾经见过两位手法绝顶的高人,一位是南疆蛊圣 , 一位是北燕药王,也有人称呼他医圣,姑娘的脸,定是其中一人所换,他人再无此绝顶手法。”

  “蛊圣?”

  药王百里晋应当是她与皇帝的师父,照此老军医所言,为她换脸的只可能是南疆蛊圣。

  “不知,您知晓蛊物么?是否有蛊物可令人丢失从前的记忆,脑中又形成新的记忆 , 就仿若,完全变成另一人?”秋夕憋着气问道。

  她丢失记忆之事,是否与那蛊圣有关?

  倘若是那蛊圣 , 那么,景容在这之间又扮演何种角色?她真的曾经那么喜爱过景容么?

  “蛊物乃南疆特有之物 , 制蛊之人需要忍受蛊毒极大的反噬,是一门凶恶的学问 , 我不曾修习 , 对此术也不了解。”老军医摇头。

  不了解么?

  秋夕感到有微微失望。

  “姑娘方才所说、想要掩盖女子特征,使得自己更像男子。”老军医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, “此事好办 , 只需一张人皮头套 , 从头到脖颈的人皮头套,不但可为姑娘装上男子的须发,更可装上男子的喉结。”

  “求您赐予我此人皮头套。”秋夕即刻向着老军医作揖。

  “随我来。”老军医点头转身。

  夜晚,秋夕回到方询的营帐时 , 方询果真认不出她,秋夕笑着:“方总管今早还与我共用早膳 , 今晚便将人家忘了个干净,真是教人心中发凉……”

  她顶着一个男子狂放粗鄙的脑袋 , 头上无发,光溜溜的 , 满面络腮胡,翘着兰花指,坐在方询面前的案几上 , 对着方询眨着眼。

  方询的嘴角抽搐着 , 捏着手中的茶杯 , 终于将她认出:“你可真有本事,去了一趟药营 , 回来变得连亲母都不识得你。”

  怕是连皇帝都要不识得她了。

  秋夕在他面前转着圈儿,兰花指翘过头顶 , 迈起小碎步,开始扯起唱腔:“小尼姑年方二八,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。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……”

  “噗——”方询刚入口的茶喷了出来。

  喷了秋夕一裤子的茶水。

  秋夕的动作顿时停下 , 用自己翘起的指头点了点他的脑袋 , 做出魅惑又嗔怪的眼神,依旧拖着唱腔:“看官好坏呦……喷了小尼姑我一身的水……”

  方询的脸顿时黑了 , 起身 , 茶叶不喝了,桌子也不收拾了,快步走出营帐去躲她去了。

  “看官、看官别走啊!——”秋夕踏着小碎步 , 做出不舍凄凉之状 , 追上了两步。

  方询回头看鬼一样瞪了她一眼 , 然后径直离开。

  “哎!挑两桶水进来,我要洗一下——”秋夕终于恢复了正常 , 哈哈笑着,对着方询的背影喊道。

  方询黑着脸佯装没听见,站在账外看月亮。

  “方总管,方才似乎在你的营帐中听见有女子唱戏的声音啊。”一个巡防的侍卫走了过来,揶揄地看着方询。

  方询拒绝回答此问,硬是用凶煞的眼神把人给瞪走了。

  半晌之后,一热一凉两桶水便被抬入了帐内,秋夕看着方询,赞美:“方总管真是天大的好人!”

  方询汗颜,问她:“那皇上算不算是好人?”

  “皇上?”秋夕没想到他会这么问,想了又想。

  皇帝此人……似乎算不得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 , 手腕颇多,下手也狠 , 可以说是一肚子坏水了。

  想到此处 , 秋夕摇了摇头。

  “看来女子是不爱好人的。”方询哼了一声。

  “话也不是这么说……”

  “那该怎么说?”

  “各有各的说法……”

  “那你这怎么说?”

  “我这?我……我此生只能喜爱皇上一人啊,我这有什么好说的?”

  “你为何喜爱他?”

  “这……我不知,不知从前的自己为何那么喜爱他 , 导致如今的自己看见他便忍不住亲近。”

  “你从前不也喜爱景容么?为何对景容却没有对皇上的感情?”

  “额……”秋夕挠头 , 答不出。

  方询转身而走。

  皇帝自然算不得好人,若皇帝是个好人,秋夕怎会落入皇帝的囊中?景容又怎会叛国失踪?

  若皇帝是个君子 , 便不会夺人所爱 , 此时 , 秋夕与景容或许早已在宫外成亲,孩子都有了几个,更不会有此时二人的苦难。

  秋夕的苦难,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 , 说到底,其实皆是拜皇帝所赐。

  自五年前秋夕在离宫夜被阻 , 人生便全部改写 , 那艘命运的船本该到了渡口,却由于那一夜急速调转了船头 , 驶向波云诡谲的未知处。

  深夜时,秋夕模糊中依旧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人抱着,那人用下巴蹭着她的发顶 , 与她贴合地密不透风 , 手伸到她的xiōng前将她环抱。

  秋夕抓住那只手 , 那是一只干燥温热的手,她在他的拇指上摸到了那枚温润微凉的玉扳指 , 她摩挲着那枚扳指,泪水滚落下来。

  真希望这梦不要醒 , 永远也不要醒。

  第二日,方询依例端来了早膳,依旧是马nǎi酒与青稞饼 , 秋夕将这早膳吃完 , 吃得有些艰难。

  今日方询没有送她去药营 , 因为前线再次有战况 , 他得随着皇帝奔赴战场。

  秋夕往药营走,走至一半,看见有一处炊烟袅袅 , 像是火头营 , 她即刻便循着烟火走了过去。

  记忆中 , 她好似不曾做过什么粗活,然到了火头营之后 , 秋夕感到自己对于烧菜切菜、添柴加火、淘米煮饭似乎就轻驾熟。

  看来从前的秋夕日子过得并不是一直都顺利的,除了坊间传闻的她少年得意,成年受宠之外,定也是受过苦的,否则她怎会对于这诸多杂事信手拈来?

  “小子,搅锅可是个力气活,看你这病恹恹的样子,快让一边,添一添柴火便好。”火头营的掌勺大叔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铜勺,将她推开 , “你这动作,真是慢得可以。”

  大叔正值中年 , 挺着高高的将军肚 , 口中叼着一根菜叶子,身上围了一件墨黑的罩裙 , 露出光溜溜的膀子 , 头上戴着个尖顶头盔,口中哼着歌 , 优哉游哉地站在秋夕的位置搅锅。

  “我哪有娇弱?”秋夕扯了扯嘴角 , 这大叔的形象实则很滑稽。

  “这脸上倒是横肉满满 , 身上却是没有几两肉,啧啧……”大叔将秋夕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阵,摇了摇头。

  秋夕愣了愣:“额……”

  好吧。

  她认命地回去给灶膛添火。

  “叔,咱们的这个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?”秋夕与站在灶台的大叔闲聊。

  大叔叹了口气:“不知啊 , 原本匈奴已经节节退败,皇上已经拿下了所有被攻占的北燕城池 , 甚至带领骑兵直捣龙城 , 杀入了匈奴人的皇都,那匈奴王吓得迁了都,战事可以在近半月内火速了结的……”

  秋夕蹙起眉:“那,现在是如何了?”

  “军内出了jiān细 , 与敌军里应外合,袭击了我军的粮仓,粮草被搬得搬 , 烧得烧 , 如今已经所剩无多。”大叔摇了摇头 , 继续搅拌着一锅稀薄的粥,“本该退败的匈奴兵似乎一夜之间多了一支jīng兵强将,卷土重来了……”

  “粮草没了?出了jiān细?”秋夕震惊,“匈奴兵卷土重来?”

  “是啊 , 若是让我捉住那个jiān细,定将他碎尸万段!”大叔恨恨的敲打着手中的铜勺 , 咬牙切齿道。

  难怪这两日她吃的都是马nǎi与青稞饼,原来军中已没有粮草了。

  “那皇上打算如何是好?”秋夕问。

  大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据说会有后继粮草送上,如今我们吃的都是被俘匈奴人的供粮 , 但远远不够军中所需。”

  秋夕从灶台后站起 , 再次打量这个火头营 , 食材很少 , 大多数地方都是空旷的,铁锅中的那一大锅粥薄得可以映出人脸。

  怎么她方才没有留意到这些?

  她觉得难以下咽的青稞饼与马nǎi或许是这群上阵杀敌的将士做梦都吃不到的。

  秋夕沉默着继续手下的活。

  第二日,秋夕只吃了那青稞饼的四分之一 , 没有喝马nǎi , 她将剩下的东西推到方询的面前:“你吃。”

  “我吃了。”方询看了一眼 , 依旧这般回答。

  “我吃不下,你帮我吃掉吧。”秋夕将马nǎi与青稞饼又推了推 , “若丢掉,便太可惜了,快吃吧。”

  方询眯着眼打量她:“你去火头营了?”

  “嗯。”秋夕点头。

  “你觉得我是剩下自己的吃食给你?”

  “嗯。”

  “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?”

  “嗯。”

  “你何德何能,值得我如此?”方询嗤笑,“赶紧吃。”

  秋夕吸了一口气:“我今日五更天便醒了,盯着你取早膳的,这份早膳原本是你的,火头营根本没有准备我的那一份,因为我是不在编的人。”

  “……”

  “你吃不吃?”秋夕拿起饼子 , 递到他的手边。

  “……”

  “你慢慢吃,我先出去了。”秋夕放下手中的东西 , 走出了营帐。

  方询呆愣着。

  没想到有朝一日 , 他会需要一个女子给他台阶下,给他留颜面。

  近来战事不断 , 有几次 , 战火已经烧到了此处。

  秋夕不断从火头营与药营的伤兵那探听到前线的战况,据说匈奴兵自从得了那支jīng兵之后便如虎添翼 , 前线的战况越发焦灼 , 有人甚至在战场看见了当年骠骑将军景容的身影。

  当年的北燕强将投靠了匈奴 , 且他的身边跟了一个黑衣蒙面男子,那男子很是诡谲,可杀人不见血,伤人于无形 , 如今北燕士兵已经节节败退。

  秋夕听着,越听越心惊。

  难不成,真是他么?

  战场之上危机四伏 , 皇帝会受伤么?此时皇帝困于战事无法抽身 , 那么,昭儿该怎么办?

  今夜无眠。

  秋夕躺在床榻上,双目呆滞空洞得望着帐顶 , 脑中纷杂。

  “有敌军——抓刺客——”帐外忽然火光重重,响起士兵杂沓的脚步声和叫喊声。

  秋夕一惊从榻上坐起。

  “呆在此处,哪儿也不要去!”此时营帐的帷幔被方询掀开 , 对着里面的秋夕道。

  见秋夕点头 , 方询即刻放下帷幔 , 消失。

  秋夕不敢出去看,她若出去了 , 被误伤的可能性极大,只得在帐内转来转去 , 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。

  “不要出声。”一个声音响起,一把刀横在她的脖颈。

  听见这个声音的那一刻,秋夕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。

  她愣愣地转头,身后那人低吼着:“不要乱动!”

  但秋夕依旧转过了脖颈 , 那人手中的刀割破了她的脖颈 , 她不觉痛 , 只依旧转头 , 看见了一张蒙面的脸。

  他穿了一身夜行衣,虽蒙住了口鼻,只露出一双眼睛 , 但秋夕还是认出了此人的双眼。

  一双充满了欲望与仇恨、挣扎与情丝的复杂双眸。

  “不准开口 , 带着我离开此处 , 否则一刀割断你的脖子!”那人将手中的刀抵着她,恶狠狠道。

  “我是新来的小卒 , 不知何处可以离开。”秋夕换了自己的嗓音。

  “可单独住一个营帐的会是一个新来的小卒?”那人嗤笑,“不要耍花样!”

  秋夕感到心脏处抖了抖:“我是来此处找人的,恰好外面有了sāo乱,便进来躲避。”

  “满口胡言!”那人气急,提起秋夕的衣领,带着她一跃飞出了账外,落在帐顶。

  秋夕心中狂跳,手脚发软。

  “不说?我也有的是法子离开。”那人横出另一把刀,在她的耳朵处摩擦,“皇帝身边可有女子?她在何处?”

  秋夕心中一惊,他是为她而来?

  “没有,军中从未有女子进入。”秋夕慌忙坚定摇头。

  “敢诓骗我!”那把刀瞬间将她的耳朵割破 , 秋夕疼得一哆嗦,咬牙 , “是有一个 , 像是从皇宫来的,但好似不在此处,在棉齐!”

  “棉齐?”那人沉吟 , “好 , 我此刻便赶去棉齐,若你敢诓骗我 , 便不要怪我手中的刀无眼,削了你的脑袋!”

  “不敢 , 小人不敢!”秋夕闭上眼睛低低喊着。

  她感到身体失重 , 自己被他胁在腋下,正在空中急速飞行。

  秋夕大气也不敢出,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军营越来越远。

  她闭了闭眼眸,棉齐 , 她始终是要去的,不去,该怎么找那红衣男子与昭儿?

  至于是怎么去的 , 便无所谓了。

  只盼着方询不要为她忽然消失而担忧。